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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

1

从记事起,三猫就生在一个自认为平静的家里,所有的一切循规蹈矩,没有他想象里刺激的少年生活,也没有别人以为会有的战场拼杀。

“父亲是将军,三猫我又不是”尽管一脸无所谓,但每每在父亲得胜归来,自己被同窗好友缠着问东问西时,虽然脸上无感,但内心总也泛起阵阵少年热血的波澜。

三猫不止一次地想着,要是上阵杀敌的是他,该多好。

“你不行的,”同窗的狐狸总会适时截住三猫天马行空的想法,“仅仅是竹简上那简单的兵法阵势图都没法摸清,轮到上阵时一定会吃亏的。”

“你这个小哭包,居然还有理说我?”

狐狸爱哭,总也是一个世家公认的事实;狐狸是任家最不争气的孩子,也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三猫时常看着课堂上一片读书声中的狐狸清晰而又好看的睡颜,也经常看着学堂夫子把尚在梦中的狐狸唤醒时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如果你爷爷知道家里最小的孙儿竟如此不成气候,一定会气活过来吧。”

狐狸轻轻一哼,转头慢慢在自己的宣纸上涂涂改改,晕开的墨点污了书案,三猫听不见回复,只缓缓转头去看,眯起的眼睛里倒映着少年好看的影子。

“喂,我说你,小时候学富五车、风流倜傥还意气风发的狐狸去哪里了?”

“你也是知道的,我本来就不配继续读下显学来。”

在落陵这个小小的大陆上,一般人读完末学里没有三六九等的必修课后,那一点点的农学和织布纺纱的知识都已足够生活所需,鲜少继续有研读显学的人。

本就是研读兵法的显学,有些人一辈子总也没法用到实际中来,也就在慢慢的发展中,成了只有贵族家少年必修的课程。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三猫气不过摇晃起了狐狸的身子,“你好学一些,你家那关中的高台或许真可能由你继承!”

“他们说我不配!”

狐狸挣扎着躲开三猫,回身狠揉了他的头,目露凶光,长衫带着沾了墨汁的毛笔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同班的其他少年都频频回头看向后排,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混着烦躁。

“还尚在讲习,二位如若是觉得无用还请先行离开,”终于忍不住噪音的夫子带着一丝愠怒瞪着二人。

狐狸即起身整理衣服,鞠躬恭敬:“我和三猫马上出去。“

言毕还邀功一样冲着三猫吐舌,在一片惊声与怪目下,步出敞亮的屋子。

三猫只好带着尴尬的微笑,一边拼命鞠躬一边慢慢退出学堂的木屋。

“我说你,一定是为了气死我吧,”心虚着慢慢放下学堂竹帘的三猫压低嗓音冲着一旁欢快的狐狸叫到,“为什么做坏事还要拖上我?”

狐狸眼睛里盈满了笑意,飞身踏过学堂外的篱笆墙,转而走向阳光里,于此还不忘回身对面带怒意的三猫笑道:“他们说高台不属于我,所以研习兵法也不适合我。”

三猫一愣,张张嘴总还是想着反驳,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快步跟上,长衫的丝质大袖闻也到了阳光里风的气味,继而舒展开来,摇曳在风里。

其实三猫知道狐狸不是那样的狐狸。

他值得很好的东西,也配得上自家的高台。

但三猫看着前方雀跃着的狐狸,忽然觉得他真就好似学堂几案上净水瓶里那支仍开的绣球,明明时至冬日,但还是挣扎着绽放,忽如春日来,折了一堪春宵苦短。

但却忽而一回神,想起那娇俏的团簇最终就只是积年秋日最后的灿烂,三猫赶忙暗骂自己的胡言。

日子还长,他们只当应是春日里的朝阳,算算只应是意气风发。

狐狸快步奔跑在田埂上,本来还有些生气的三猫的心里回荡着狐狸轻快的脚步,也就一点点拨开了笼罩在心上的乌云。

“哎,你是故意的吧,”三猫揉着脸慢慢从阳光中走出来,看着走在前面少年的衣摆扫过阳光,投下浅浅的黑色影子,“所有人都朝思暮想得到你家的高台,为什么只有你如此抗拒?”

“他们说了,我不配。”

三猫还没琢磨明白这句不配背后的意味,眼前就一花。

狐狸竟然转身一笑,浅黑色的虹膜被阳光照得通亮,晃得三猫一下子愣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在原地转了一圈,淡蓝色的比甲外连带着绸织的长衫,脑后云纹的幅巾略略披在肩上,再细看是转身的风带起大袖,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白的刺眼的中衣。

转身的那刻狐狸也亦是看向了三猫,看着系在他肩头别扣上的一小角锦纹披帛在阳光下闪亮,似往日一样招摇。

恍惚间,狐狸好像又回到了记忆里那个有着星星的夜晚,三猫捧着那条完整的锦纹披帛坐在土坡上,看着慢慢走近的自己凄然一笑。

月光冷的刺骨,但仍闻冷风从叶间漏下之声,三猫的声音混着风声,含糊不清地吞咽着悲伤:“我还得......送母亲最后一程。”

说罢起身,拽起一边面露担忧的狐狸,看着送葬的队伍远远地下了山。

但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哭出了声,但这是爱哭鬼狐狸平生以来头一次先忍住了眼泪,对着三猫低低道了一句:“以后陪你一起。”

狐狸再转身时,三猫肩上的银扣就坠上了那浅浅的女子的披帛,此后日日亦然。

往昔的日子好像一场梦,融化在了这个暖暖的午后。

“你快说!是不是故意的!”三猫使劲在狐狸面前挥手,把他从回忆中拉来,回神的一瞬间,他对上了三猫仍是略略愤怒的眼睛。

狐狸吐吐舌头,惊叫着窜开,在远处站定,忽然认真地说:“三猫,我对家里的家主位置没什么兴趣。”

“啊?”闻言,三猫呆在了当场。

 

2.

老实讲,狐狸是对家主位置有过兴趣的。

不论是年幼学诗,还是鼓起勇气随着三猫学武,狐狸的幼年生活总做着未来成为家主的美梦。

明明也是日日熬夜到三更钟鸣,但是不论是兵法还是书文,总也进不到狐狸的脑子。

那日皇宫大宴,不知如何组织集会的皇家主事带着数辆缀满了金银的车马停置在任家府前,只为了请狐狸大哥一去帮忙,如此阵仗,狐狸看花了眼睛。

那车上坐着的黄衣少年就是当朝天子,却还是牵了大哥的手,与他一路行走。

坠着玉佩金银的马车,金丝织绣而成的布帷里载满了珠宝银器。

即便是爷爷也颔首等待着圣旨到来。

所有人都在夸赞大哥的年少有为。

这夜月光极淡,府邸内的花园幽深,坐落其间的地灯笼全明。花树同样精心修剪,枝叶繁盛,繁花怒放满枝,娇艳霸道,一个劲儿地向窄径上挤。

而后大哥启程离京,狐狸时隔数日听闻宴席间大哥独占鳌头,一番辞赋惹得众人眼馋,成了当下天子器重的人物。

消息很快传开,又是一番来自各世家的贺礼,源源不断压坏了府邸的门槛。

所有人都盼着天子眼下最红的贵人能伸一枝高枝给得高攀。

是日,狐狸头一次被爷爷邀请去自家邸府的后院散步。

“和我去散步吧。”爷爷沉浸在大哥被器重的骄傲中,即便是带着最不成气候的狐狸,心情也几分大好,引了狐狸的手走在自家园里。

花枝越发俏了,甚至挡了几分小径,狐狸跟着爷爷边拂边走,暮时不紧不慢,昨夜下过小雨,花蕊中还藏着一点湿意。

“要像你大哥一样。”

往后即便没了那日更多的记忆,也只是深深刻着爷爷摆弄着花枝,花瓣簌簌而落的那一幕里郑重的话。

“我可以做到像大哥一样的对吗?”此后,他总是这样问爷爷请来教他读书的夫子。

看着狐狸快淌出眼泪的眼睛,他们终于还是默默吞下了不耐烦的话语。

“公子是个内心强大又努力的孩子,只要再努力去做,一定会好的。”他们总是这样回复,却只字未提他的未来。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他确实没有这方面一丝一毫的天赋。

学不会平韵小令,解不了平仄起伏,更读不通“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体爽垲以闲敞,纷郁郁其难详”背后的壌、疆、敞、详是几部几韵。

没有天赋就只好发狠努力,他只是很期待某一天的自己也像大哥一样可靠,在一场场世家集会上崭露头角。

“我只是想变得可靠,我也想让别人依赖自己。”

“果真,我一点,也不强大。”

雨落垂杨,年复一年。

“只要肯于努力,都会好的。“终有一日,晚归的狐狸的大哥看到点烛努力的狐狸,上前说道。

狐狸便信了这句话。

没人知道狐狸那些年究竟熬伤了多少只油灯,当同龄孩子还在顽皮时,他蹲在藏书的室内一遍遍读着骈文小令。

昏黑无天日。

年复一年。

狐狸终于逐渐可以接住大哥的绝句,逐渐明白了妍妍黄昏也可以轻浅酌调。

他觉得自己快要明白了。

那年任家飨宴前夕,狐狸突然在早膳过后被爷爷叫到内室,也许是很久没有得到过爷爷的单独召见,就略带着拘谨。

“听说近日学业渐佳,下次飨宴年记小序就交给你来写吧。”

但狐狸还是搞砸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一句话连犯两禁,二十四为任家主母故去之日;月夜宴席散,空留着冷清,似是不祥。

总之,一众长辈拂袖而去,从此再不正眼一看狐狸。

即便家族大宴,留给他的也只是一句不配。

也是从那日起,狐狸有了这一个爱哭的毛病。

 

3.

“进来,好好说话,”三猫一脚踢开家中篱笆的矮门,无视了侍卫和家臣的行礼,拖着跌跌撞撞的狐狸走到肆意生长着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但你如若继承了任家,而后做什么都可以了啊!”

“家族重任我担负不起,留给哥哥总是好的。”

三猫闻言一怔,无奈叹了气,也是转念想到狐狸家平辈的三个哥哥也确实优秀,便略略叹了口气。

察觉到了三猫一瞬间的失落,狐狸慢慢坐下靠近三猫,带着哭腔道:“三猫,你别失望......这真的不重要,我也真的做不到,他们会处理好的。”

三猫只是不住地摇头。

“狐狸,我不是非要你要去争那个位置,”他只是忽然郑重了起来,转头盯住狐狸浅浅的眼睛,吞了吞口水,“我只是想......你不该只做陪衬的,关中那个高台,才配得上你。”

狐狸忽然一失神,吞了吞口水,但马上又摇摇头露出苦笑,随即道:“我不配。”

“不是这样的,”三猫转而直视狐狸的眼睛,“我认识的狐狸是一个努力而坚强的人,他配得上那座高台。”

狐狸疯狂躲闪三猫的目光,努力抬头逼回眼泪:“我家合适的人真的太多了。”

狐狸家确实是个声名显赫的家族,爷爷任迄也是上一代人中谋略的佼佼者,在这片不小的大陆上有着关中、围塔和五国三块地界的治理权。

虽说道理上是当下皇族最实干的维护者,却在某些方面早已遥遥领先于皇家,成为贵族中明争暗斗的方向。

而三猫的父亲作为皇族委派的统兵大将,也在狐狸家关中的地界里有着自己的私宅和练兵场。

也算是两权在同一封邑里明里暗里的相互制衡,大可一提。

“三猫,你以后会怎么样?”

“接父亲的军队,或者读完显学之后再去从军,我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军队。”

“哦……”

“怎么啦,不相信我?”

“我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狐狸避开了三猫的问题。

“什么事情?”

“昨天我大哥被父亲叫走,而后给我带了身大典着衣和佩绶,沐日,会盟。”

“沐日?”

“他们管结束这月上朝的第一日叫沐日。”

话题突然变得凝重,三猫听着狐狸低低的声音,心头一紧。

“新的佩绶?”

“是。”

“谁会去?”

“我家,澄家,叶家,你父亲,还有很多旁门的世家。”

“澄家?”

“有很多人说,他们要谋反了。”

三猫吸了口气,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据说澄家的兵力可以力扛我爸带的全部的军队。”

“而你父亲,带着的是几乎全部的皇家军队,”狐狸声音更加轻了,颤抖的声线里又带了哭音,“但是三猫,我家比起澄家差去很远,这场仗,我想可能会输。”

“不,”三猫突然回攥狐狸的肩头,“我想澄家真正想要威慑的可能不是你家,是我爸。”

“这样......也说的很通,”狐狸附在三猫耳朵上轻言,“所以不能发会盟书的澄家用了皇家的礼节发书请我家,顺带一提的也警示了你父亲。”

“那,”三猫皱了皱眉头,“这即是明目张胆的谋反了啊。”

狐狸赞同地点头,摁住还搭在自己肩头的三猫的手,很郑重地转身直视他的眼睛,道:“沐日如果你去,我们就在澄家的小园见面,该是万事小心的时候了。”

“你不是不想管家里的事吗?”三猫突然想起了刚才极力拒绝高台的狐狸,再看着狐狸当下认真的脸,突然笑出了声来。

狐狸立马甩开了扶在三猫肩头的手,别开头去,良久才回身:“可是我担心你。”

失去母亲的三猫不能再失去父亲了,一想那晚抽泣的三猫,狐狸就在心里猛地一疼,想着如此,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三猫肩上愈发陈旧的披帛上。

三猫张了张嘴,只是短短一下苦笑,同窗多年的情谊揉在了一颦一笑间时,所有的一切原则都可以被打破。

最后他还是抿嘴认真点头,刚想轻声带一句谢谢,却被狐狸满面的眼泪憋在了心里。

是呢,他们之间,何必要这一句谢谢。

 

4.

“小初怎么不在学堂?”

狐狸和三猫都被推篱笆的声音吓得一顿,慌忙回身,一见是三猫的父亲,空气冷了几分。

顾子晟显然是刚从练兵场来,手里还拿着今日调兵的兵符,额头和军衣上都带着汗水的痕迹。

“顾将军,”狐狸起身行礼。

顾子晟一顿,仔细打量了狐狸浅浅的眼睛:“好多日子不见你了,最近家里可好?”

“无内忧,”狐狸斟酌了一下,声音颤抖着又补充道,“恐有未明查的外患。”

顾子晟挂起佩剑,听到这话突然一笑,侧过头又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狐狸,心里暗暗想着今天他真是过于话多:“小孩子长大了,但是不必多虑。”

狐狸一低头,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甘心。

“好啦,我知道任家小少爷想说的太多了,”顾子晟脸上隐隐带了笑,“即使你所虑非虚,这下一步该如何去做,也不需你考虑。”

言毕他收起了笑脸,牵起院子里红马的缰绳一步跨上。

“父亲,他在我这里是狐狸,不是任家任怀瑾,”看着顾子晟笑容慢慢消失,三猫忽然起身拽住了他的衣摆,抬起眼睛盯住父亲的脸,“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感情没有带着一丝家族的背景,你不用这么说他。”

说完便急急看向了狐狸。

但狐狸仍是乖乖站在草地上,没有一丝不快,淡淡喝住了三猫,对着他晶亮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小初你总是太急,”顾子晟勒马低头,慢慢放缓了声音,回望了一眼阳光下的狐狸,“任家不是一个对立面,只是一个很郑重的身份。”

狐狸冲着三猫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急躁。

“谢谢。”顾子晟话毕催动了身下的红马,很快消失在了自家小院的尽头。

三猫冲狐狸咧咧嘴,尴尬一笑:“说实在的,顾易初这个名字除了我爸也没人再叫了。”

“是,”狐狸点头,“我不回家的时候也没有人叫我任怀瑾。”

其实三猫就叫顾易初,狐狸就叫任怀瑾。

二人有响当当的家世和地位,所以年少时的第一次见面少不了盛气凌人的碰撞。

这也就似乎有关了三猫和狐狸名字的由来。

京畿染了暮色,远处的宫城带着无休无止的歌声驰骋。

这日戍边的大军凯旋,行至距任家腹地关中三十余里的官牒口,按京畿皇家旨意就地遣回各地,余下亲兵继续前进,而后驻在了京畿偏西禁苑附近。

因是军队总也过了任家地界,当年管事的任家家主带着本家的四位少爷远远地在高墙上迎接。

那时候狐狸和三猫二人甚至不到六岁足月,非同天生辰但相差不到半月,只是虽然年长的是三猫,但更安静的却是狐狸。

夜晚很黑,总是散着迷茫的灯点,狐狸不解于深夜大开城门的原因,只是略略负气在清梦被扰,满满稚气的脸上全是嫩的出水的生气。

而吵闹的三猫也成了狐狸痛恨的根源,除却清梦被扰,更是因为初见两家成人就借着酒气刻意要二人比剑,文官家出身的狐狸即便使出全力也挥不动席间木剑,反倒是憨态可掬的神态逗笑了一众将士。

深感力不从心的狐狸总觉得自己被辱,因而愈发气恼,终于咽不下那口怒气,在酒席上恨恨着起身,然后一脚踢翻了三猫的玉碗。

顿时哭声震天,但真正等双方长辈赶来时,哭得更凶的反而是先挑衅的狐狸。

在一众指责声里,暴脾气的三猫认定了任怀瑾就是一只藏着尾巴,撒谎从不眨眼的狐狸精,于是在被拖下酒席前恨恨丢下了一句:“你就是只任狐狸。”

而是发自内心委屈的狐狸也被这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气的头疼,也恶狠狠带着哭音吼到:“就凭你三脚猫的功夫,还不配说我!”

从那之后,无论何时再见,三猫总固执地叫任怀瑾狐狸,而狐狸也会以一句三猫回敬。

 

5.

而后的数年里边关再无了战乱,三猫一家也就留在了关中常住,一是为了方便顾子晟练兵,二则是因为三猫的母亲就葬在了关中城外那片油菜花田里。

那时候狐狸的爷爷尚未去世,总觉得狐狸一人太过孤单的任家家主便把三猫接来了任家,虽是为了搞好和顾子晟的关系,更多是盼着活泼的三猫能给狐狸家爷爷带来一点生气,再加上二人读于同一个学堂,总之三猫就在狐狸家短暂地住下了。

于是尔后的三猫和狐狸再忆起来这段苍翠里的童年,都纷纷不舍,无论是茶桌案几上泼洒的墨汁,还是种满香草小径上碎碧其间的吵闹,一如星河鹭起。

狐狸家的侍卫惊奇地发现爱哭的小少爷在三猫面前竟出奇的勇敢,甚至一来竟在某日散学后主动提出想向三猫学剑。

恨抛水国河蓑雨,一如当下青红柳绿的樱笋年光,天不见晴,雨已渐渐停了。青石地上仍有水痕斑驳,是松枝柏叶中蓄着的湿润,还有檐下随风飘来的细细水湿,淡淡地落在靴尖前。

虽然有些奇怪于一介文弱书生为何突然练剑,但三猫还是把疑惑吞到了肚子里,掏出来了自己敲打的长剑,把剑柄交到了狐狸手中,自己轻提刀尖,给狐狸摆好姿势。

但每每三猫一松手,狐狸总是遭不住剑重,只听到啪嗒一声,剑身拖地,当然狐狸也并非没有努力,只是每每憋红了脸也坚持不到五秒。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三猫气不过,几次下来只得作罢,换了一把两头带着短小刀片的飞刀递与狐狸,“还是学这个吧。”

狐狸脸上写满了困惑,手中的短刀被他轻轻提起,就像是提着一支沾满了墨色的狼毫毛笔,蓄势待发的不是凌厉而是载满书生气息的清秀。

三猫无奈一笑,还带着稚气的脸上也少见地浮上了愁容,但即使脸上带了太多的嫌弃,心里还是带着十八分的耐心。

三猫把长剑倚放在小院的石榴树下,然后轻轻拍开攥紧刀柄的狐狸的手,分开他的五指,留了一小点缝隙,然后突然一转手腕,把刀柄端贴近狐狸的手腕。

两端的刀片一点点贴近皮肤,越来越苍白的皮肤被刀片越贴越近。

狐狸吓得正要大叫疼时,狐狸又转了半圈手腕,拿狐狸的广袖遮住最前端的锐利,让最突出的一端刀头穿过狐狸二三指的缝隙,又向上推了推刀片间的刀柄,两指在大力的按压下收紧,贴在刀柄上略略带了凉意。

“刀向外推,刀柄划过的时候用力张开指缝,同时将大袖往自己身体里端甩。”丢下一句话,三猫松开狐狸的胳膊,走到远处拿起自己的剑。

“这样不行啊,刺出去的时候会割伤自己!”狐狸拼命摇着头,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三猫一脸恨铁不成钢:“我没有让你拿着刺,是让你甩出去,甩出去的时候只要分开指缝绝对不会割到自己!”

狐狸还在拼命摇头。

三猫把眼睛略略眯起,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撩起长剑,狐狸在错愕中只看到剑穗上的青玉一晃,刀锋带起的清风就直指自己胸口,推开的空气也随之灌进了自己的中衣。

狐狸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动,就现在,对着我的剑头的刀片推。”三猫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严厉。

狐狸心一横,用了十分的力气将手中的刀推出,感受了剑柄划过时的冷意和另一片刀片穿过指缝的轻盈,当剑身离自己只剩下了一寸时,撞击声带着周身的阳光一颤。

“这不是没问题吗。”三猫带着自己的剑向后退了几步,揉着吃痛的虎口对着还在恍惚的狐狸说到。

狐狸呆呆盯着地上的刀发愣,不可思议地喃喃着:“三猫你放水了吧,我不可能......”

说完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指尖,试图找指缝里那个不存在的伤口:“我?我没割伤自己!”

三猫微笑,道:“你当然没有, 我说你可以你就是可以。”

“我可以......”数年来,狐狸第一次听到如此笃定的肯定,他一遍遍念着这句在三猫看来微不足道的话,声音越发颤抖。

察觉了狐狸的恍惚,三猫轻轻挪过去问他在想什么。

狐狸只是摇头,说自己从没被别人如此信任。

三猫虽然不解狐狸的泪花,却还是带着满满朝气拍了略略矮一点的狐狸的头,很郑重地说:“以后我们相互信任就好了。”

话毕,三猫则提起自己的长剑,胡乱挥舞挽个剑花,静等着对面的狐狸出手。

当下,细细的湿润气息舞着微风扫过狐狸的额发,青衫带起的翠色在落花里显得清晰而又透明,在风中微微落下的花瓣拂去了他的眼泪,一瞬,他对着三猫点点头。

握着短短的刀柄,只是一个瞄准。

“要快,要凛,习武唯快不破。”对面的三猫高声喊着。

风不动,刀动。

刀动,飒飒风动。

三猫一笑,避开了迎面来的飞刀,身形腾挪流畅,一击即离,转瞬再上,剑柄犹如飞鸿翩跹。

“你这是欺负我吧,”恢复活力的狐狸捡起并未得逞的小刀,又是满满的哭腔,“你学这么多年,倒拿真本事躲我,还要这样教我学刀!”

三猫又是坏笑,长剑一抖划过树梢,只带了一片散落的露水。

“只是想练你的反应罢了,唯快不破这话也并非白说。”

狐狸自认倒霉,总之,苦练是自己唯一擅长的把戏里,雨下的日子只能一遍遍固执甩着小刀。

往后数月一日不落。

终而送出手的飞刀也愈发凛冽,狐狸也从看着它被三猫轻松击飞,到能撞击到三猫剑身,直到最后险些划伤三猫的衣襟。

“三猫,”突然有天狐狸不解着发问,“我这样只是甩刀,可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把戏。”

三猫歪头看他:“你终于发现了,这样的话就可以教你别的了,上周我去父亲练兵场,看到有在练习暗器的军士。”

听到暗器两字,狐狸使劲摇头,下意识带着哭腔道:“我不可以的。”

三猫却固执地把一袋各式暗器交给狐狸,再三声明这些都是自己亲手打的。

忍受着狐狸的尖叫和眼泪,三猫日复一日的教学终于有了长进。

那日三猫被狐狸偷袭,即便是努力避开,也被齿轮小刀割伤了外衣,血混着狐狸的眼泪撒了一地。

狐狸再三哭泣承认错误,三猫却由衷地松了口气,也就终于认可了狐狸的出师。

而这一天天里,本来水火不容的二人也突然建立了稳固的友情,除却同窗的情谊之外也多了一丝经久无法割舍的兄弟之情。

遥夕临暮,狐狸依旧沉浸在割伤三猫的悲伤里无法自拔,三猫只能推了晚饭借着买药的机会悄悄和狐狸说:“去吃糯米糕吗?”

狐狸也就抛开了内疚,抓起自己几乎从未动过的荷包,狠狠点头。

“好,那我带你去,你负责付铜钱。”

从那之后狐狸和三猫便一致认为糯米糕是夏日夜晚最好的食物。

6.

读完末学顺利升入显学,父亲有了练兵得空回家的机会,三猫便就回了自己家的小院

虽然话是这样讲,实则通常自己家篱笆里除了侍卫和三猫,总也鲜少见到顾将军的身影。

于是并不安静的三猫得知了狐狸喜欢在晚上沿着河堤散步,再三询问原因狐狸只给出了一个蹩脚的理由——竟就因为喜欢那一句静湖月下不泛波。

“你这样每日都散步持续了多久?”

“你走了之后家里过分的安静,晚膳用后我就出来走走。”

“能比这里安静?”

狐狸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

夜里出奇冷寂,月亮投在半山腰下的浅湖上,散落了一地月色。

堤岸上的三猫从边沿拽了只莲蓬,一颗颗掏出莲子,故意一般砸向狐狸。

狐狸也是不恼,晃动着身子一颗颗避开。

“你一定是晚上吃的太好了,竟这样对我。”

“我没吃,”提到痛事的三猫又炸了毛,“顾将军说习武之人能扛饿,遂停了我的晚饭!”

狐狸听毕摇头,但看着对面的三猫忽然有一丝丝羡慕。

好希望自己亦有这样的父亲。

外人都称任家是世家大家,即便是世袭文官,却也是人才辈出,每每遇着国宴飨食,外人看着任家也是一片和睦,似从未有过争吵。

可是只有狐狸自己知道,这份和睦背后的疏离,才是相敬如宾的真正原因。

世家长辈都讲,任家此辈四公子,老大怀清平庸无为,但温雅和煦;二公子长平虽为任迄故兄遗子,却精明能干,习得一身武功兵法;三公子早年离家带兵边塞,也是人中豪杰......唯独自己,被家族讨厌。

“你又想什么呢!”

远远传来的话敲碎了狐狸的胡思乱想,还好,也总有人愿意无条件相信自己。

然后冷寂的夜就开始变得温暖。

湖水轻轻涌上,轻柔地拂过松软的湖岸,拨散了沿边的莲蓬。

浅浅的泥土覆着树根,养着岸边长满了的、挂着明晃晃果子的树。

柔软的枝条随夜风静静摇摆,黄澄澄的果子时不时碰在水面,上下摇动,如鱼探波,被风带起。漾开圈圈涟漪。

只是枝头总沉甸甸地向湖面坠去。

狐狸胆小,继而总是由三猫靠近湖水去摘那橙黄的枇杷。

然后二人坐在堤岸上慢慢吃着果子,看湖水翩迁。

是日。

“明日会盟你去吗?”

“去,”三猫把枇杷的果核丢向湖中,塞了一个布包进狐狸的手中,“留着防身,我猜你家没人给你这个,还记得我小时候教你的吗?”

狐狸轻轻隔着布包摸到那依稀是一把坠着刀片的飞刀和短刀。

他一笑,冲三猫点头。

而后月色把他们的影子拉的越发长了,摇摇晃晃潜入了小径的记忆中。

 

7.

沐日。

京畿之地,楼阁何处,秋色有痕,只闻得乐音纷纷。

澄家侍臣站在停好的马车旁,引着来客坐上自家车骑。

六对一模一样的踏雪乌骓,拉得是一座双层雪檀木小轮车,车宽不过三尺三寸,厢长仅有丈余,那车一层雕着文竹繁华,二层刻着黄鹂鸣翠,烟帐飘飘,珠帘叮叮,缓缓而至。

狐狸远远地看了眼今天过分整洁的三猫,又远远地和他对视一下,便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车沿着护城河一路快走,到了所谓会盟之地所在的阁楼,便慢慢停了下来。

待车停稳,随车而行的侍人同时下马,那雪檀车门缓缓推开,狐狸牵着二哥的手从车上跳下,慢慢走进了阁楼的云厅。

而后又是各家家主陆续下车,待所有人都进了前厅,事前分立的八名侍从同时而起,抽出事先备好的黑纱软绸,抛向半空,那长不见尾的软绸竟在巧力之下悬住了,挂在门扉上好似门帘。

三猫也随着父亲进了大厅。

澄家做事一向奢华气派,为会盟故意搭建的阁楼大红的主色点着鎏金,宴会台上逐渐坐满了各家家主,此时一个个都在张望着舷窗外这架最后的马车,这一重门开,足足又过了片刻,只等得人脖颈发酸,那纱帘总算缓缓撩开一丝缝,众人心中一凛,凝神屏息静待。

果然时澄家家主稳步踏出马车,身后数十名侍卫随之走入宴会大厅。

三猫顿感压抑,便赶紧寻找对面狐狸的身影。

果然被吓得脸色发白了。

但宴会竟就这样开始了,没有盟约,没有威逼利诱,没有混乱。

酒过三巡,对面一小世家家主终于沉不住气,起身拱手行礼:“不知此番澄家本家邀请的会盟,究竟有何大事相告。”

“京畿年久失修,明日从我家即从遥临起队,修缮京畿,烦请各位让路。”

好大的口气!狐狸皱眉。

“那如此,为什么不让任家一起呢,”今天随任家来的主事者任长平突然开口发难,“明明离京畿更近的是任家关中和围塔两块地界吧。”

“一介书生,又懂什么修缮之事。”

任长平努力压住火气慢慢起身:“请问主事忘了家弟还为国镇守西关吗,听闻本来驻守西关的该是贵家卫队,请问为何让一介书生代为镇守西关,却不允我们代为修缮京畿皇城呢?”

澄家家主脸色顿时冰凉:“那既然如此,任家就分三支卫队随我们一同前去吧,我们不介意多三块腰牌。”

“我想,除了当今圣上,没有人有权利要求皇家钦点封臣上交调自家兵的腰牌吧。”

三猫没料到父亲突然开口,但是却感觉自己被父亲轻推回后面自己侍卫队伍中。

“那如果我们想要顾将军的皇家卫队,总可以吧。”

一时间气氛骤然到了冰点,三猫抬眼看向狐狸,狐狸也皱眉望向三猫。

“你想谋反的话,当然可以。”闻言狐狸一惊,酒席上的众世家也都一愣,顿时都看向话音的来源,藏在叶家家主后面的女孩缓缓站了起来。

三猫不禁一皱眉头,虽然话是问的及时,可这样也便就是把自己家推上风口浪尖了,再一看清女孩的脸,三猫更加惊讶了。

叶家长女叶苏苏,三猫使劲搜索着脑中这个熟悉的影子,却迟迟想不起自己从哪里见过。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澄家家主终于收了咄咄逼人的架势,甚至柔声回道:“澄家永远不会背弃盟誓,生生世世辅佐当今圣上。”

但是三猫还是察觉话语背后的冷意,果不其然,澄家家主突然唤侍卫拿上了一卷长卷,沾了墨汁的毛笔好似利剑直戳人心。

“我知道大家都对澄家当今的财势有所忌惮,不如我们就趁今日签了这个新的盟书,从此以后互不再犯,也防止小苏苏的担心成真。”

简直就是恶魔的低语,顾子晟率先接下属于自家的那一份长卷,凑过去的三猫还未读完第一条就失声惊呼到:“互不干涉,不互相动武,违者自行上交兵符,那若有世家想要谋反,旁家竟不能出兵阻止?”

话投入在宴席上一下子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各家也纷纷找出了长卷上惊人的协约,刚刚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气氛又一次走入了水深火热中去了。

场面渐渐失控,三猫赶紧回望狐狸,察觉到了三猫的目光,狐狸用口型对着三猫唤道离开二字。

三猫皱了皱眉头,虽不明白为什么,却还是听话地溜出了父亲的几案旁。

远远离开大厅时,里面的吵闹声愈发地不能休止了。

 

8.

车马从会盟厅外一路驶出来,马蹄沿路敲了一线均匀的声响鼓点。

车子拐拐绕绕,急切着避开了那些遍布了金漆朱扉的大街,只是绕到宅子后面的一条小巷里,停在一处小小的角门边。

“为什么你对这这么熟悉?”

“小时候随父亲到过。”

三猫一直没有问狐狸要去做什么,只是安静坐在马车的车厢里放飞了能回家搬到救兵的信鸽。

看着信鸽越飞越远,狐狸便驾着车马继续向前,终于在一对门扉前停步,驾车的狐狸一顿,回身对车内轻轻唤道:“三猫,出来!”

车帘一动,三猫快速跳了出来,狐狸压着狂跳的心脏静静望了望远处,而后目光停在边门上方那一盏不够亮的灯笼上,弱弱的光将他清浅的眸子映如琉璃。

“狐狸,你偷澄家的车子和马,会被杀头吧。”

狐狸被喊了名字,忍不住轻笑,然后轻轻道:“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马车如此拖拽,世家出行却还是总花尽心思使它圆满。”三猫拴好两匹黑马,嘴巴一刻不停。

“他们极少离开宫墙之内吧,”狐狸拽起三猫,轻轻一推虚掩着的角门,“每每出门总是有大事发生,或者要充个面子,马车不疾不徐,是有世家之风。”

“你带我离开是去做什么。”三猫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就忽然停住,带着行路匆匆的狐狸一顿。

“你跟上就行了,”狐狸又一次攥紧了三猫的手腕,“大哥在这个小园里,他一定能帮我们。”

“为什么他今天没来宴席?”

“昨日二哥和他商量,留一人在外以便不测。”

年轻的公子就等在小园尽头,一见慌张的狐狸就赶忙迎上前柔声道:“怀瑾,何事?”

狐狸抽噎着把宴席上针锋相对的故事告诉哥哥,眼泪洒满了大袖。

嘱咐了片刻任怀清就赶忙赶去会厅,留下三猫和狐狸在小园里发呆。

任怀清驾着车马还未启程,一柄带着信的飞箭就插在了马车帷幔之上,他缓缓展信,读毕突然调转了马头,七拐八拐绕到了深巷里,停下静等来人。

“公子是个明白人。”柔柔的女声里有着数不尽的妖媚。

任怀清也不回头,只是缓缓回道:“保我家平安,保我家主位置,你的条件呢?”

“和顾家结盟出兵,然后听我们的就可以了。”

“我如何确定你不是在说谎。”

澄家主母又是轻笑:“你是任家最懂事的孩子,你应该清楚,澄家不喜欢树敌。”

任怀清眯了眯眼睛,没有回话。

“那这个够诚意了吗。”伴随着女声的是一个递来的密匣,上面刻着任家的家纹。

任怀清咬了咬嘴唇,只要是任家人都清楚那是什么,密匣里藏着任迄亲笔写的继承人密函,他伸手打开,密函里的名字是更改过的任怀清。

沉浸在自己不是第一继承人的愤怒里的任怀清在澄家的盟书上签了字,随即回到宴席上假意带任家愤然离席。

当晚,信鸽频繁来去,任家顾家结盟讨伐澄家。

 

8.

“父亲,我也想一同去。”顾子晟出兵前的那日清晨,三猫从京畿的小园里赶回了父亲的练兵场中,头一次像个孩子是的拽住了父亲红马的缰绳,抬头带泪。

顾子晟拍开三猫的手,完全忽略掉了三猫的话,只是自顾自安排着出征的卫队,最后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三猫喊:“我很快回来,回来我们再一起去看你母亲,代我去和她说我去做的事情,我来不及说了。”

“父亲。”三猫又是大步走向顾子晟,却扑了个空,顾子晟躲开了三猫的手,丢下了一块木刻的牌子就带着大军离开了营帐。

头也不回。

匆忙离开中,顾子晟的副将拍了拍三猫的肩头:“照顾好家,将军把小一半的军队都留给你了。”

留给我?三猫捡起地下的木刻牌子目送着顾子晟远去,心里突然腾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

原来家主的感觉是这样的,注定孤独,注定凶险。

看着身后的一半兵马,三猫头一次怕了。

怯生生站到军队的最前安排好下一日的演习,嘱咐各领队随时待命,虽然收获了很多的不服气,三猫也精疲力竭到无法反驳。

自己向往过的生活不是后勤工作。

“母亲。父亲去打叛军了,他不想带我去,是因为我太差了吗......”

“狐狸都可以去,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他是想保护我吗。可是我不需要的。”

三猫第一次主动去已经快凋谢完的油菜花田里看了母亲,看着石碑上干净的名字,想着小时候每每父亲出兵前她亲手煲好的汤,想着她和自己说小初一定可以成为和父亲一样优秀的人时笃定的眼神。

他不是害怕去见母亲,他只是害怕就这样和故去母亲说话会忍不住流泪,被父亲看到会被嘲笑。

可连他自己也知道,每次最先忍不住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

暮色沉沉,三猫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坐了多久。

当生活突然不再平静时,短暂的喜悦后往往是迷茫。

他忽然很想狐狸,猜测着那个文弱书生此时会和自己说些什么,是比自己还害怕还是忽然奋起,但又仔细想罢,他现在已经到了战场之上了吧。

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三猫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主事的管家赶紧冲了上来,递给三猫一封阵前来的书信。

“少爷您听说了吗,任家不敌退兵了。”

“那我的父亲呢?狐狸呢?”

“听说家主被紧急召回了,任家家大业大,澄家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三猫翻身上马一路伴着新王登基的钟声,跑向正在混战的京畿近郊。

会盟后的第三日早晨,也就着顾子晟出兵。

任怀清拽走了还在小园睡梦中的任怀瑾,也出兵到了阵前。

说是出兵攻打叛军,但除了第一日小规模地冲杀了一阵,便再无了动静。

平日晚上除留守高墙上的守夜士兵外,其余士兵皆在城楼下的帐篷内短歇,狐狸自己的一方窄小居室,也就歇于城墙下的瞭望室。

虽说是留给狐狸,也就有一张砖垒出的硬床,和一方小桌、一把木椅,小桌上摆了一个锈了的烛台,里面窝着半块蜡烛,平素闪着微弱的火光。

小桌上方有一个圆形窗户,从这里望出,看得清墙下的护城河水以及对岸的芦苇萤流。

但昨晚是一个不眠之夜。

敌军突然有了动向,狐狸夜半看到火光漫天便飞身出了小屋,还未等有什么动作,就被流矢击中,恍惚间看到了大哥担心的脸,便昏了过去。

一醒来就又回到了那间小屋。

烟尘之中的小屋里,狐狸被安置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窄间内还点了一炉火炭,暖哄哄的。

房间内只有狐狸一人,在床上安静地侧躺着,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被子下将膝盖蜷在腹部,被流矢击中的手腕还在一滴滴地滴血。

虽只剩了狐狸一人,他却分外想知道外面的事情,但奈何失血过多,整个人只有昏昏沉沉。

此前寂静无声却又翻江倒海,只有微弱的火光在独自抖擞。

突然有人进来了。

但狐狸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只能微弱地询问着来者何人。

对方却没有一点回应,只是一把抓住了狐狸的手。

殷红的鲜血顺着腕上十字伤口滑下,狐狸皱着眉头,忍着阵阵的疼痛。

“你想怎样?”

“你想救顾易初吗?”

狐狸来不及思考,只是听到三猫的名字,便就撑着点了头。

“那就把名字签了。”

任怀瑾一笔一画,却谁知大错就这样酿成。

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狐狸挣扎着抬头,但还未看清楚来人,自己就被拖着丢出了小屋。

凭空多了一个来人抱起了狐狸。

“你究竟还想做些什么?”

“任长平你不配问我,”丢开狐狸后,任怀清让信鸽送走了盟书,“爷爷把你抚养长大不是想让你和我竞争家主位置的。”

昏昏沉沉的狐狸再就没听清二人的话语,只是忽地看到剑光一闪,身后的二哥倒在了血泊中了。

“将军,盟书到了。”

“盟书?”顾子晟面露难色,但还是起身接过,与盟书一起的皇家信函更是让他急火攻心。

第一封,早归。

第二封,速归。

第三封,立归。

顾子晟丢开信函展开盟书:“任家与澄家签书,已将于明日退阵,将军珍重,若欲保族富贵,亦请速退军。任怀情、任怀瑾。”

“将军,盟书上任家签字不假,可这兵,退吗?”

顾子晟沉吟片刻:“不退。若是有想退的人就叫他们去吧,留下的回来见我。”

顾子晟心里默默对着三猫道歉,这次可能再回不去见你了。

不待他有所悲伤,澄家称帝的消息就随着未离开的士兵们一起传来。

在一片愤慨中,顾子晟掏出传信的印章,在每一位仍发誓效忠旧王的士兵领口印上带着落日印记的徽章。

蜡水一滴一滴融化,又慢慢聚拢成团,烛火下盈盈闪闪。

“以后我们就称自己叫落日余晖吧,”顾子晟的副将苦涩一笑,“先王故去,我们就是最后的日光吧......”

残阳败破,峰峦交错,刀锋挑起千堆血。

只是一夜之间。

只是一夜之间。

“暂退吧。”阵前顾子晟调转马头,向着远方的群山里策马扬鞭。

 

9.

狐狸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一炉暖暖到火和一个熟悉的人。

手腕的箭伤也被细心地包好,还漂亮地打了个结。

狐狸挣扎着抬起眼睛,盯着前面的三猫发愣,也似在分辨自己对面是否是真的三猫。

“你怎么找到我的?”狐狸说罢低了头。

“你怎么也不说谢谢呢。”三猫坐在日渐荒凉的土坡上,随便打趣着,无聊地用树枝划着地,“你不辞而别,那阵前乱的很,你就只能算一文弱书生,我不把你从死人堆拉出来,你可只能埋骨沙场了诶。”

“家族重任,总要前去。”狐狸用三猫递来的手帕擦去脸上的血污,但一双眼睛却迟迟没有抬起。

三猫无奈,只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土,“当下时局太紧,你做什么打算,我......送你离开?”

他忽然不知怎的,喉中似被堵死了一样,说不下去了。

“狐狸,此番我走,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叛军总还会念在你家过去的显赫,还你们一片土地,立稳名声,你家总会安全,和我在一起难保你安全,回去吧。”

话毕,三猫只突觉袖子一紧,熟悉的冷清味道扑面而来,一双颤抖着的手拽住了三猫的袖子,又向里收了收。

三猫心里一惊,本来脱口而出的我要走了,竟被哑在喉间,喉结滑动了几次,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和我走吗。”反倒是狐狸先开了口,迟疑片刻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其实去哪,都行。”

三猫咬咬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狐狸的呼吸慢慢的变得沉重,断断续续的打在三猫的手肘,烫得他的脑中起了一片颤栗。

“唉,”三猫无奈一叹,侧头悄声说着,“要不是你身上有伤,我就挣开了。”

言闭,不是错觉,狐狸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好啦,”三猫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担心你行不行?松开松开!”

一边说着,一边在狐狸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臂上轻拍。

狐狸也就只得松开了手,下意识站离了三猫几步。

三猫突然想到对面是那只狐狸,从小文弱的狐狸,这样坚持撑到他来就早已不易。

他却还如此胡闹调笑,就这样一想,三猫忽然后悔就这么挣开了狐狸的手。

“我一会儿找人送你走,你这样自己离开,我不太放心,”三猫望着狐狸刻意躲开自己目光时眼底的失落,更加于心不忍,只好吞吞吐吐补充了一句,“会很快再见面的,好吗。”

“只是,送我走?”

“是。”

片刻沉默,二人的呼吸愈发沉重,三猫听狐狸低声说:“三猫,和我回家吧,家里在故土总还是有些地位,最后的战期里护你周全......不是难事。“

“父业子继,”三猫声音愈发的寒了,“这事情只有我能做,我们都清楚叛军的意图对吗。”

这不是个问句。

但是国都不在了。

“但是......”

“但是国不在了对吗,”三猫粲然一笑,截住了狐狸的话头:“我会让叛军付出代价的。”

狐狸欲言又止,只是默默红了眼睛,你孤身一人怎样让叛军付出代价呢。

“狐狸,回去吧,我知道你家里在想些什么,谁掌权无妨,重要的是快点结束战争,”三猫向前几步开始整理狐狸的衣服,从帽子到袖口,“真想知道下次见你,你还是不是现在这样。”

“只是......这样吗?”

三猫失笑:“狐狸,我都帮你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要什么啊!”

突然一切都静了,只听着三猫拍打狐狸身上灰尘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话说的重了,三猫补到:“怎么几天不见,开始这么舍不得我?”

“没有,只是担心你安危。”

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狐狸咬了咬嘴唇,推开了三猫。

“那也好,我自己保全自己也是易事,告辞。”

“你别!”闻言狐狸惊声喊了出来,却只留下了自己的喊声,三猫仍是头也没回。

狐狸心头一紧,却还是带着少年骄傲的脸面,没有前追。

尔后的很多个夜晚,狐狸都会狠狠咬着嘴唇,恨自己当年的迟疑,恨自己没有勇气留住他,亦是恨自己没勇气跟上他。

人与人能在乱世里相逢,就如火光。

能在夜里照亮前行的路。

因为还未等到你。

所以,我不归,还会向前。

 

10.

整个潼川地界里,没有谁不知道叶苏苏的名字。

叶苏苏,叶家大小姐,父亲是前朝开国功臣,虽然仅有一块封邑,却受尽了荣华富贵。

母亲许简生在书香世家,很小的时候就熟背四书五经。这使得叶苏苏从小就能文能武,不仅剑舞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诗。

那日会盟结束苏苏便察觉到了澄家的不对,却没想到他们动手竟如此迅速,迅速到归家那日的清晨,在隔壁床榻上寻到了父亲的尸体。

苏苏知道哭也没用,只是尽力宽慰了母亲。

而后不足十日,便听到了顾将军出兵不久后即被遣回,总之铲除异己后,这个国家就将不复存在了。

谁也不知道摇摇欲坠的国家该何去何从,连叶苏苏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三猫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建立这样一支军队,没有比潼川更合适,也没有比叶苏苏更合适的盟友。

于是他敲响了潼川地界里的练兵场大门。

三猫突然想起,苏苏和自己不仅仅只有会盟上的一面之缘,小时候那些缠着三猫问三猫父亲拼杀战场故事的小孩子里,就总有苏苏的身影。

“你想要我做什么?”

“练兵。”

“练兵?”

“是,”三猫点头,“整顿好自己,就去攻打叛军。”

“苏苏,父亲留了一半原来皇家正规 给我,我觉得我们可以结盟,你来练兵。”

苏苏就问起了我们这支军队究竟要叫什么名字。

三猫便于那日,平生第一次认真写了小楷字。

“此日以后,只愿耿耿星河可引我千里,不论星霜荏苒,天地裂变。只誓早日铲去逆贼,晨星之下,一苇以航,即愿此志,永表初心。”

“就叫星航吧,耿耿星河,一苇以航。听起来像很有希望的样子。”

苏苏只是一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叶家木刻的兵符交到了三猫手上。

这次三猫也没有说谢谢,只是在心里承诺着家仇必报。

 

11.

狐狸知道那座高台上是自己自相残杀的兄弟,但终还是握了手中的刀柄,大步向前。

门扉“吱嘎”一声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声息。

时已彻底入了夜,关中高台所在的平城虽不大,倒也繁华,这座楼间平素该是夜夜笙歌的模样,雕栏帷幔一物不缺,待得灯烛高燃,便显出一派暧昧旖旎的景象。

那日眼见二哥被大哥杀死,自己便在沉沉昏睡前给远在边关的三哥发信言明事实。

被三猫救下,看着他笃定离开的身影,狐狸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救不了二哥,阻止不了大哥,只能远远看着三猫挣扎,却无力承担重任,即便是自己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也只能可怜地向三哥报信求救,无力,这是真的无力。

也是在那日狐狸就忽而长大了,收敛了哭声和委屈,这一次真心地要坐在高台上,也是为了找到三猫,也是发泄对大哥的恨意。

任怀瑜很快回信出兵攻打高台,狐狸也就着混乱登上了高台旁的瞭望楼。

此时楼中漆黑一片,繁复的装饰便成了阻挡,挡住外边街上的灯火与夜间月光,仅能瞧见高处有一缕极其昏暗的烛光流泻,蔓延渐至消绝。

自家地界怎也没受到叛军叛乱的影响,似乎外面的战火与这里毫无干系。

狐狸拖着带血的短刀一步步迈上台阶,一步步走过小时候嬉笑着走过的一级级台阶,雕花楼梯上满是血红的颜色,随着他的声息步伐聚拢,血色在月色下睁开一双又一双猩红的眼睛,又无声在狐狸的影子下消弭,隐入黑暗。

楼梯走到尽头,烛光微亮,隐约可见那处是个颇为隐秘的雅间,就在重重隔断之后。

朱帷将室内昏黄烛火滤出了一丝暗旧的红,曳地隐约如血。

雅间正前的门口横死着一个男人,身形肿胀,面色漆黑,七窍亦流出黑血。

狐狸认出那是大哥的卫队长,便心中轻叹,垂眸望了片刻,轻轻把短刀收回鞘中,得了空余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巾,覆在那尸体的面上。

雅间内突然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狐狸只是轻轻屏住了呼吸,转而贴墙站好,只是一瞬间而已,手中的利刃已然出窍,贴着缓缓淌着血的手腕随时准备出鞘。

空气中本就有一丝细细的哭声,在这幽黑一片、厉鬼满室的地处听来虽显凄厉,但仍能辨出是个活人。

狐狸继续贴墙慢走,绕开那具尸首,再向前一步,只见朱帷之后的地面上三哥虚弱地倒在地上。

他的面前还坐了另外一人。

那人背向狐狸,一点烛火燃烧在他身前案上,照亮他手边的酒壶与一盏新酒。

烛火舔舐过他半边身形,笼着一层似昏似血的光晕。他穿着淡色的广袖大衫,发丝很长,并不束发,只用一条淡色发带在脑后随意地系了一下,发梢自肩脊流淌而下,几乎蹭过他袖边的坐榻。

“怀瑾。”

那人淡淡地开了口,话里带着阴惨惨的叹息。

“世家长辈都讲,任家此辈四公子,老大怀清平庸无为,但温雅和煦;二公子长平虽为任迄故兄遗子,却精明能干,习得一身武功兵法;三公子早年离家带兵边塞,也是人中豪杰......”

这是从小听腻的话吧,狐狸扯扯嘴角,细不可查地摇头。

可对面那人还在自顾自念着,但是声音愈发的冷:“唯独那最小的任怀瑾心无城府,闲散怠惰,从小就胆小非常,绝无继承家业的可能。”

狐狸又是摇头和叹息,忽而一开口:“话总是没错,可谁知家中总有不要脸面的人,为了一纸荣华不惜污了任家一世清名。”

“所以,你当你是救世主?”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脸上的血迹顺着刀伤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愈发地狰狞。

“大哥,”狐狸看着眼前的人,只愈发的冷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逼我签那个盟书,盟书内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

任怀清忽然狂笑,提起地上的长剑,发疯一样地吼叫:“本来是家中长子,这个家业就该又我继承,任长平是继子,又凭什么样样比我强,为什么只有我得不到想要的!签盟书他们就会扶持我,就牺牲掉一个顾子晟又与我何干。”

“牺牲顾子晟?”

“留他自己的兵在阵前,除却死亡还会有些什么。”

“所以,那日的盟书究竟怎么回事。”

“你亲手签的和澄家的结盟书啊。”

狐狸望着眼前的任怀清忽然傻了,自己亲手签的,那三猫怎么办?

最终他是想过这个家主的位置必将是会引起一番腥风血雨,但是一向谦逊的大哥会如此执着于家主之位,总让狐狸有很多的恍惚,只是此刻大错酿成,任谁都会恍惚。

“怀瑾,我从未想过伤你,只是此时,你必得死了。”

“你告诉我,盟书在哪里。”

“咱家的那份吗?想销毁吗?你这辈子都不会找到了。”

狰狞的笑脸里狐狸心如刀绞。

剑起,逐步逼近。

本还在恍惚的狐狸几乎是下意识晃动身形,直扑向前,这一刻,幼时三猫的话回荡在耳边,唯快不破,对,唯快不破!

几乎是下意识而为,血溅,而后是身体沉重倒下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人,狐狸突然哭了,本能的哭泣回荡在整个阁楼里,过于悲戚。

“别哭了,”地上的人用微弱的话唤着狐狸,“他给我喂了毒药,此后任家真的只剩下你一人了。”

狐狸听完哭的愈发狠了,他扑到自己三哥身边,哽咽着:“没有你的帮忙我真的什么也不是,本来现在死的不该是你!”

怀瑜从胸口掏出了老旧的兵符,没有理会狐狸的话,只是继续平淡着说着:“这是我的军队,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你值得。”

狐狸刚慌忙接下,就只听到了一句保重,随即意识到了自己此生再无血缘兄弟。

狐狸来不及做出什么别的选择,只是举着兵符一步步踏出高台内室,对着自己家的军队,也对着天下宣告任怀瑾就是新的任家家主。

关中的夜多是寂寞的。

欹枕梦中,也难寻故人的影子,更极少能有少年人作伴。

旧日狐狸的哥哥与狐狸也没有几分相仿之处,不论年纪还是举止,狐狸总是有含含糊糊的胆怯和自卑,虽然少时也是好学,但也从始至终无缘继承人之位。

童年的狐狸一直很孤独。

盼望着毽子收到的却是诗卷,期待着米糕千里迢迢得到的却是酥饼。

没人能真正摸清狐狸想要些什么。

最大的哥哥虽然温柔和煦,却也还是理解不了狐狸的三分调皮,更别提所谓的陪伴了。

更何况山河仍在,人已不复,就这样,过去天生带着一股抹不去的苍凉感。

以至于后来连三猫也总是摸不清为什么狐狸总是喜欢哭泣。

只是从狐狸总是畏首畏尾的自卑里,察觉了一丝童年的苦闷。

人这一生总是在和童年和解,也在一步步试图治愈童年的伤口,但无数人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那般执着只是为了和过去做个和解。

年少的人总是太过相似,一样的眉目疏狂,是触处潜行染漫狂;一样的刎饮联句,是歌请唱和九百章。

狐狸忽然睁眼,逐步走下舷梯,对着看见的第一个侍卫,缓缓举起兵符,只是轻声念着——去和他们讲,任家向澄家宣战。

可是总是有人不信任那时失魂落魄的狐狸。

次日狐狸作为新家主召集封臣拜誓,便就有一直暗中支持任怀清的家臣对着狐狸出言不逊。

“谁能允许一个黄口小儿执管这么庞大的任家呢?”

狐狸从年幼时就从不敢高声说话,所有人以为他即将失声痛哭时,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那一刻翻身下了家主主位,大袖中寒光一闪,被对厅间镜子般的屏风一反,闪出锐利的冷光,还没有待有人反应过来之时,刀锋划过出言不逊的家臣的脖颈,溅出一片血光。

“拖下去。”狐狸的声音里什么都没有,即便还带着一丝熟悉的稚气。

他转身坐回主位,把手中的刀提起,血一滴一滴溅在屋内的地毯上,气氛降至冰点。

所有家臣都不明白年纪最小的这位公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都惶恐着跪拜行礼,发誓效忠。

此后两年,澄家任家小战不断,但大战只待一个契机。

此后两年,狐狸还是会想到三猫,念着他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身影。

“三哥,”狐狸总会在夜晚祭拜时发问,“三哥我还有可能找到三猫吗。”

“他说一定会让澄家付出代价,他人呢。”

“三哥,今天我早上出门时听人总议论有个行事如风一样的组织,在边关暗杀澄家军队,会是他吗。”

“三哥我觉得可以决战了,可是三猫呢。”

 

12.

两年前三猫建立星航之初,听闻了任家新换的家主如何精明能干,他数次以为那新任的家主是狐狸的三哥,但又未免不担心狐狸的安危。

但是事情总过太多,三猫只能把这份担心深深压在心里。

只是在无数次苦练剑法时,总觉得自己少了年少时的陪练。

可能不只是陪练,是那个一同散步,一同进步,说好一辈子相互信任的人。

“苏苏你还记得狐狸吗?”

“你天天念叨,我记得,任怀瑾,那个每天哭哭哭的小男孩。”

三猫仔细想了想,怎么是哭哭啼啼呢,也不是小男孩了吧。

他心里那个狐狸永远是着着一身青衫,披着透着淡淡墨色的比甲,向他走来时腰间脆响的是半月形的翠色玉佩。

狐狸一直是脸上透着淡淡笑脸的可爱男孩。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反驳苏苏,毕竟总在世家宴席上哭泣的狐狸也是货真价实的狐狸。

“他还会活着吗。”

苏苏收起腰间的长剑,披甲在身,束起了一头长发,看了一眼一边还在迟疑的三猫,拿剑鞘恨恨砸了三猫的脑袋:“你想知道就去自己找,那是你自己的伙伴,这场仗打赢你就自己回关中高台去问。”

三猫小心地系起越来越旧的披帛,心里盘算着两年未见的他们会不会因为彼此的不告而别见面先打一架。

“其实我觉得当今的任家家主很可能是他,只有他会那么念念不忘澄家吧,放弃那么显赫的地位。”

“那更好,找到了就多了一倍兵力。”

三猫恶狠狠瞪了回去,却发现苏苏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啊,这都是年少时曾经一同过的人啊。

只不过那时,他们之间有的就只是翻飞的蹴鞠,飞舞的花朵,池塘边的满园春色和学堂夫子的戒尺,并非刀光剑影,盟书家仇。

年少,真好。

三猫带兵离开时,心里只剩了这一句话。

可谁能想到,往往有约的战事都不那么容易胜利。

澄家的后卫军队来势汹汹。

阴惨惨的剑锋骤现,剑芒大盛,三猫当机立断起剑斩落目光接触,亲手打制的剑锋散发阵阵寒气,反射出的光芒裹挟着刺骨剑气直击蛇廑之处,一击必中。

黑夜归于混沌,四周景象皆随着萦统不散的狰狞气息扑面而来,三猫几步瞬移步伐极怏地闪现到苏苏身边,拉住她的马开口:“你回去叫援军,留我在这。”

苏苏本想固执着摇头,却看到三猫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和急切的目光,便点点头留下了一句保重,单枪匹马地杀了出去。

留了三猫一人对着对面澄家卫队的头阵。

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已逼近了三猫,他不躲不闪,将剑擎起举在了胸前,挥去,顿时周身一凛。

素日常闻剑有剑气,说习剑之人到达炉火纯青之时皆有剑气隐现,能在战场上护习武之人周全,但每人不同。

三猫此前从未在战场上用过,只是觉得自己的剑锋总似孤雀哀啼,若摧枯拉朽,却少了一份的凌厉,可三猫此时的却觉得它锐利不逊刀锋,每一道中都带着气劲,仿如有丝丝狠戾,准确无误地不断命中那阴森剑风的薄弱之处。

而那对方的剑锋裹挟的气音原本来势汹汹,却在途中被这细如发丝的气息不断消磨折耗,终于越磨越弱,最终化为一阵连衣角都掀不起来的微风消散而去了。

对面那名男子欺三猫年少,这一招狠毒的剑气只将用了三成功力,他本以为十拿九稳,紧着着便毫不犹豫地接连挥出三剑,看架势分明就是要取人性命。

三猫看此人面色阴鹫,早已暗自防备,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强大力气揽向一旁。

接着,他便一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那人的黑衣上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意,只听一声低喝,接着,那人窄袖一挥,好似蝶翼掠飞一道剑气破空而去。

一番混战,对面的嚣张之人倒下,那人却揽着三猫旋了个圈,翩然落在了后头的主位。

三猫贴着那人的胸腔,在极近的距离感受到了那略略有几分冷意的声音问道:“可还好?”

三猫觉得那声有些熟悉,他扭身去看对面,那熟悉声音的发出者刚巧替他抹去了嘴角溢出的血痕,于是他转回来,抬头去看,这一看,却溺进了那双不掩担忧的眸中。

“父亲?”

“嗯,是,这么些年不见,你可算是长大了。”

三猫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只是盯着熟悉的父亲的脸庞发呆。

顾子晟见他发呆,又问道:“可有被那掌风擦到?”

三猫连连摇头,道:“我无事。”

顾子晟便点点头,把三猫丢回自己的马上,驱着自己的马继续带自己队伍战斗,只留下了轻飘飘的话:“刀剑无眼,切莫分心。”

三猫没看到的是顾子晟眼底的欣喜和欣慰。

只是自己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中。

这场仗有惊无险地结束,三猫也见到了夜思暮想的父亲。

 

13.

“小初,”顾子晟踏过澄家将士的尸体,一步步朝着三猫走来,然后停在了距离三猫只有半米多的地方停住,张开了双臂,“和我走吧,去我的落日余晖住下。”

三猫瞬间就想答应,但是记忆里那少年穿着淡蓝色的比甲外连带着绸织的长衫,脑后云纹的幅巾略略披在肩上,隔着岁月的痕迹,再细看是转身的风带起大袖,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白的刺眼的中衣。

只是少年的面孔已经慢慢模糊。

好像分别和见面都在昨天,一起在学堂里微笑的影子也都在昨日,但细细一想,恍如隔世。

于是三猫压住了对于父亲的思念。

“父亲,”三猫摇头,“我答应好自己了,这场仗打完后,就去关中找狐狸。”

可没有想到的是顾子晟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和不快。

“小初,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吗?”

三猫迷惑地看着突然冷了起来的父亲,带着丝丝痛苦的眼神又让顾子晟不忍心再说下去。

就这样,二人僵在了原位。

最终顾子晟还是让三猫离开了自己,除却和他讲明了落日余晖的队誓,但只字未提盟书之事,只是让三猫承诺收下属于落日余晖的徽记。

并叮嘱一旦石蜡印下,就再无悔改可能。

父亲如约寄来了属于落日余晖的印章和混着金粉的蜡块。

“苏苏,这是我家那个老鸽子。”三猫激动地揉着鸽子的羽毛,看着它在自己手里挣扎。

苏苏可怜那只鸽子,便把它从三猫手里夺了过来;“好了,早些去睡,明天下午安排好这里就去关中。”

“只有咱们去吗?”

“去见老朋友,你还想带兵去吗?”

留下这样一句话,三猫眼睛又莫名其妙地湿了。

1

记不清是多少次,三猫像现在这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从一身冷汗中乍然惊醒,白晳清隽的脸埋在一双不停颤抖的手里。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神经,疼得他双眼通红,疼得他天旋地转间模模糊糊地觉得就这般疼死过去才好

他又梦到狐狸了,一片天光乍破里,那人挂着熟悉的泪痕,侧身而立,低着头,脸庞掩在长发里。

淡淡的长衫里透着血色,衣角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凝成一滩血治。那人就那么浑身淌着血,埋首伫立在血泊中,看得人不寒而栗。

 

 

14.

深夜的关中一向热闹非凡。

灯明如昼,各式的灯树、灯楼争奇斗艳,美丽非常,自不必提,更妙的是,有个富户家里造了座巨大的祈福水灯轮,一眼望去足有五六丈之高,当然不只以七彩丝缎做饰,甚至还会随着水在自行旋转,而那蜡水也不知为何不受河水干扰,真的着实是神奇非常,霞光万道,璀璨缤纷。

不知道又是些什么素日节日,可能是今日中秋快到了,上街采办的人们也多了很多。

流光溢彩的路上都是小商小贩,关中作为狐狸家的封邑一直未受到战争的影响,平素怎样的百姓也没有过于关注当朝之人到底姓甚名何,只知道今年战事未波及自己,到了晚上暗自庆幸。

糖葫芦,月饼,甜汤圆,酒酿.......苏苏在美食面前也只是个尚未长大的女孩,三猫自身的贪玩也被激发,二人在人群中穿梭,甚至买了两只童年时攥在手里迎风飞奔的风车,小小的做工精细,还喷了三猫最喜欢的青色花釉。

于是一圈又一圈逛下来,二人决定明天再去寻找狐狸。

当三猫早早拖着苏苏逛完一圈,刚在街角驻足,便被热情的店小二塞了一碗免费热腾腾甜汤。

入秋的夜寒凉,他小尝一口,皱起了眉头,捧着碗有些踌躇。

苏苏被甜汤的甜腻味道吸引,总归也是个刚成年的少女,不管平日战场上有多飒飒英姿,此刻也像个小姑娘一样抢过过三猫的碗,先一口气喝下小半,抿了抿唇,全喝光了,才将碗还给了小二。

二人道谢后悄悄留下了铜板,然后嬉笑着离开了店家。

三猫道:“甜么?”

苏苏答:“嗯。”

三猫又道:“好喝吗?”

苏苏回:“嗯。”

三猫:“虽说蔗甜和姜辣遮得尝不出来,可到这底是酒酿,却见苏苏脸上略略泛起了红晕。

三猫眨了眨眼,刚想暗暗嘲笑苏苏的不禁酒力,但虽如此想,又怕她真的醉了自己不好带她回去,便想到了七拐八拐巷子里那个卖米粥的婆婆。

慢慢往僻远的巷子里走,关中水路贯通,都是任家前任家主在世时挖的小河,从外城源源不断地引水进城,也就解释了这座北方小城中为何交织着密布的河网。

自任家拥有封邑以来,镇上渐渐一日比一日繁华,若非如此,也办不出如此盛大的灯节。

这会儿人群大多聚在碧灵湖旁看灯,这种小街小巷里反倒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

三猫拽着苏苏蹭了半天,好不容易蹭到巷口,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累出了一层汗。

好容易喘匀气了,他忍不住戳了一下那人,道:“苏苏真是女中豪杰。”

许多年未回来的三猫看哪里都十分新奇。

只是没想到那个卖米粥的婆婆依旧在熬着浓香的黄米粥,还一眼认出了长大的三猫。

“我记得你,”婆婆执意要送给三猫粥并不收下铜板,“再带一碗给你的那个小伙伴,我记得他,长得真是秀气像个女孩子一样。”

三猫又一次恍惚了。

确实,自己之前总会引着狐狸逃出任家高台,偷偷跑去商贩中喝一碗甜甜的酒酿。

可谁知狐狸总是忍不住贪嘴,总是一次喝到酒醉才善罢甘休。

第一次这样回去的时候被任家二哥劈头盖脸的训斥历历在目。

终于那日又一次说着胡话的狐狸被三猫拖着走在路上时,遇到了那位好心的婆婆。

她引着他们穿过短短的、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到这间小店,给他们盛了黄米粥,却分文未取。

此后,三猫数不清多少次自己背着说着胡话的狐狸慢慢往这间深巷子里来,避开了水路贯通的大道,越过交织着密布的河网,然后沿着小巷和支流河畔,走到这里,虽然总是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却有无比绵长的温暖。

只是向远远巷子里走去时,那位慈祥的婆婆总是从自家小店里端出来香香糯糯的黄米粥,看着三猫一勺一勺给狐狸灌下去。

她不知道狐狸是任怀瑾,也不在意三猫是顾易初。

带着三分的羞愧,三猫想着总是能在婆婆的话语中找到母亲的影子,便不惜刻意地把狐狸灌醉。

所以三猫真的很开心这个婆婆还能记得自己,能记得自己和狐狸。

模模糊糊的,自己的眼泪突然止不住了,一滴一滴掉在碗里。

“我经常看到他的,每每问起他你去哪里了,他都会搪塞过去的,”婆婆笑嘻嘻着摸上三猫的头,“两个男子汉吵架不怕的,打一架再道个歉,什么坎过不去呢。”

三猫听毕越发地想哭,便看着婆婆一勺一勺给苏苏喂了米粥,背过身去埋在自己大袖里抽泣。

他觉得自己是高兴的,因为毕竟知道了狐狸确实还活着,而且没有忘记自己。

 

15.

“是谁?”

那日狐狸穿过回廊,听到高台楼梯之间窸窣的脚步。

又是一年的秋天,萤火结在覆了白露的秋草上,照出幽微的霜。

吊灯笼的灯火一闪一灭,拖曳出幽长的暗影,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快笑声。

过了片刻,狐狸意识到有人在吟歌。

庭前突有飞花飘落,沿着破风之处簌簌洒落眼前,不知是三月的樱还是五月的橘。

衣裳磨蹭的声音轻响,狐狸听到一个很清亮的声音漫声吟诵:“风清秋夜间,明月皎白几光辉……”

狐狸下意识地向高台外面漆黑的天空望了一眼。

无星无月。

“你是谁?”

来人手中执着一把长剑,剑柄描金,正随他且歌且舞,最终略略一收,指向慢慢走来的狐狸。

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已逼近了狐狸,他不躲不闪,手里浅浅亮了一柄小刀,只是一个轻盈的甩手,就是刀光剑影,被打散的风倾泻而出,声似孤雀哀啼。

可狐狸的速度总还是快了半分,薄刀用肉眼不住不到的速度准确无误地不断命中那剑的薄弱之处。

三成功力,三猫本以为十拿九稳,没能得手便“咦”了一声,紧着着便毫不犹豫地继续挥剑,但对方的反应也愈发之快,见招拆招的速度就好似对三猫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

狐狸一瞬有些失神,心里蹦出了个熟悉的名字,险险避过剑锋,失口叫道:“三猫?”

对面忽然也停下来了。

他们各自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最终双方都松了口气。

“什么啊,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还是三猫先开口,把剑收回剑鞘,向前几步抓住了狐狸的手腕,“为什么你一点不惊喜啊……”

狐狸心说三年不见竟如此仓促得见,震惊都来不及何谈惊喜。

“我以为你死了,”满心的喜悦到嘴还是一句恶狠狠的话,狐狸别开头去,把手从三猫手中抽了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最终到嘴的话还是一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狐狸,你这次真长大了。”

千锤百锻,磨上如镜,最终锻出一片霜雪,那刻三猫如是形容狐狸。

短暂的沉默后狐狸向前一步抱住了三猫,沉默着理顺他肩头的披帛。

人们都说世间最美的词有三个,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

此刻的三猫拽紧狐狸的衣襟,不禁想着,短短几秒,真是尝遍了这几个词的五味杂陈。

烟云纵横,戎弓驰射,谁再记旧往顾。

酒清壶尽挂印辞,把臂同游骋江湖。

短剑尺五,阖歌半阙,洒脱不沾尘土。

凭得持手互相望,又何需、再寻烦芜?

总之,朋友相见,此后再不是一人,就好。

 

16.

“和我回我的地方吗?”三猫用平生最真诚的邀请直视狐狸的眼睛,然后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暮色徐来。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投在水上,暗幽幽地被船头破浪,化作零碎赤金。前方已隐约能见一座栈桥探入水中,柱上高置着几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灯笼。

船行一路,数年不见,狐狸不知道如何开口,三猫也不知道怎样打破沉默。

时间的沉默有质无形,因为此刻的重逢一度被时光和过往无情磨过,犹如深泉临渊。

“你还找得到皇家后人吗。”

狐狸摇头,道:“我一直在找,只可能是被澄家杀绝了吧……为什么问这个?”

“如若澄家倒了,该谁继承这个国家呢。”

“这么在意这个?”

三猫也摇头。

“那就好了,一会儿去吃糯米糕吧。”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船靠岸边,三猫身形一提,毫不费力地上了木桟,再将手中缆绳拉起,行云流水,纤尘不染地将一叶扁舟拖在岸边。

绳在柱上系好,三猫转身,对站在船头的狐狸伸了一只手。

琉璃灯笼的光芒清澈明亮,落在两人肩头发梢,好像将人染了一层淡淡的霜。

山间夜来,起了一层很薄很淡的雾,薄纱一般缭绕过人肩侧指间。

三猫自架上取了一灯,走在前,清光照亮白石阶。

狐狸走在其后,仅仅相差半步。

“你这么久都去做什么了。”

三猫顿了顿,缓缓回头,道:“做什么了不重要,只是你现在再要和我走,我就不跑了......”

狐狸一步迈出,陡然身形剧震,许久,方才苦笑:“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呢。”

“嗯,”短暂但清晰的话音刚落,三猫略略一抬头,“关中的高台有了,我们去把京畿拿回来吧。”

狐狸惊得连持灯的手都有一瞬不稳,只身站在山道正中,不可置信、一瞬不离地看着他。

灯笼光芒照亮眼前二尺见地,如同月光湿漉漉地淌过。

狐狸的脸孔已然比少年时深邃,眉眼下颌皆尽如雕,被那光芒照着,照出突如其来的震动不过转瞬波动泄出,却是轰然而来的惊异。

“走啊,不同意算了,”三猫咧嘴笑起来,“不是吃糯米糕吗,走吧。”

狐狸还是停着不走,良久回复:“去,都去,明日中秋,现在不急。”

 

17.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虽然仍有小战不断,但纠缠了数年的任家和澄家还是默契地避过了中秋,于是高台的宴会办在了中秋当日。

只是三猫和狐狸悄悄退出了欢欣鼓舞的人群,带着苏苏到了旧时任家的私宅。

“这个窗子真的好熟悉......”三猫盯着那座小楼的窗口,一瞬间有点失神。

狐狸回望,盯着窗子一看,突然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

正当时,一切过去都好像浮了回来。

三猫好似记得,年少的他,是爬过狐狸家窗子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三猫还不是三猫,藤编窗子边安静的狐狸,也不是现在的狐狸。

只是依稀记得,狐狸家那栋小楼也不是现在这番模样,二层东南的小窗子,也还是被白色窗棂悄悄割开的一扇对开的老窗。青灰的墙上是肆无忌惮翻滚的爬山虎,只是每日清晨,狐狸总会探出身来拂掉箍住窗口的几支牢牢咬住窗棂的嫩叶。

也就是这个时候,三猫的脚步也会随之响起在街角,一闪而过的大袖牵起阳光明媚,“狐狸!”

绸子布料扬起的阳光带着清脆的少年的声音,逐渐靠近,然后化为小阁楼纸窗子下的那张笑脸。

那时候清晨的光无比温暖,还是在学堂里的悠闲年月,三猫每日的消遣,都是有意无意招惹身边安静非常的狐狸——从案台前到砚台里,从去往学堂上外衫的大袖中,到放学各家小小的篱笆边的草长莺飞里。

那次次突然爬上狐狸屋的窗户,全凭那一时的一腔心绪澎湃,也许是心头小小的心思翻云覆雨,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没有经验,也许是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晃花了眼睛,本来只是想爬着玩玩的三猫鬼使神差就狠敲起了狐狸的窗纸。

浅浅的白色窗纸迟疑地顿了顿,狐狸的心也随之抖了三抖,自知理亏的三猫刚想溜走,窗子突然被狐狸推开了。

三猫眼前一花,差点被打了脑袋,手上脚下同时一滑,慌乱之中挣扎了一番险些掉了下去。

狐狸伸出脑袋直勾勾盯着摇摇欲坠的三猫,眼底闪过了一瞬间的惊喜,而后又化在了浅浅的瞳孔里。

“为什么不走大门。”

静静的夜里一点点清晰又遥远的虫鸣,丝丝的凉意挑起了夜晚的凉风,三猫“嘿嘿”笑着,用手一支窗口,冒了半个脑袋,把下巴搁在窗台上,眉眼弯弯,然后一瞬伸手触向烛火,轻轻一拂带来丝丝凉意,屋里霎时黑了。

“今天中秋,怎么能不看月亮呢。”

“昨天中秋,今天不看月亮了。”狐狸笑嘻嘻着,却还是听话的没有重新点烛,伸手抓了三猫的手腕,“进来吧,入秋了,外面冷。”

三猫轻轻一推狐狸的手,从大袖里丢出了一枚圆润的青玉,玉上捣药的兔子栩栩如生,坠着浅浅墨色的穗子。

狐狸把它捧在手心对着月色晃晃,玉上温温的翠色点点滴滴渗在掌心,低低地叹道:“好玉。”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三猫像是不闻一样,只是眯了眼睛,悄悄嘀咕了一句,“再说,和你看月亮还要日子吗?”

说完,悄悄挣开了狐狸的手,脑袋一缩,人不见了。

狐狸慌忙探出头去,伸手去抓那个少年,但手中一空,眼前也是一空,只看到一个浅浅的白影越过篱笆,消失在了如水般的月色里。

只剩下那枚翠色的青玉静静地躺在窗前的书案上。

狐狸心底忽然泛起了一丝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失落,点烛火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收了回来,眼眉低垂。

看似一切又回归了平静,只是据那日狐狸家的护院回忆,小少爷破天荒地坐在窗口发愣,怔怔地盯着月亮许久没有回神。

 

18.

决计在老宅过这个久违的平静中秋的三人在院子里晾好了凉茶。

“三猫,所以分开那天你为什么不留下?”

三猫百无聊赖着喝着手里的凉茶,突然被叫到名字霎时一惊,一下子被杯子里溢出的茶水呛到,仔细思索半天是哪天没有留下,狂咳了半天才挤出来断断续续的话:“额.....我以为....咳你不愿意.....的。”

狐狸便不说话了,只是一边多出来的苏苏吃吃笑了出来。

“所以你们从小就认识吗?”

狐狸回望发问的苏苏,轻轻一笑,“从很小。”

“那你们一直关系这么好吗?”

“还好,三猫小时候很调皮,总是喜欢欺负我罢了。”

“我倒宁愿不认识,”三猫丢开手心的茶杯到河边的小案上,站起来趟到浅浅的水湾里,“我小时候总是想着上阵杀敌,接替爸爸的将军之位,却总是被狐狸嫌弃。”

“可能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了。”

“等待?”苏苏一脸不解。

“等他回来。”狐狸又是温柔一笑,但是目光却对准了一旁的三猫。

“他一走走了很久。”

“其实我也没有走太久,因为那时候四处都还动荡。”

“但是你有走了三年。”狐狸的声音里有小小的埋怨。

三猫又是摇头:“没有三年,我很早就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见你。”

“但是狐狸一直在等你吗。”

“是,”三猫低低一笑,“所以,我怎么讨厌得起他呢。”

“那你那天又为什么执意要走呢。”苏苏还是不解了。

“因为我想我需要一个星航了,如果没有那次离开,我没法去找你,也不会有现在的星航。”

苏苏不解地摇头。

“其实,还是为了把他带出来,”三猫无聊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凉茶,声音里明显带着慵懒,“我当年什么也没有,父亲的军队失踪,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而后狐狸还总是执意要和我走,如果当年的我没有去找到你,建起星航,我以后拿什么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呢……”

狐狸不言,只是想着前年高台上的血迹,心里也是悄悄一沉。

一样啊,如若不是想找到你,那座高台,总也不是我想争的地方。

当然,如若我没有签那个盟书,那座高台,也总也不是我想争的地方。

如今我有了高台,又找回了你,可亲自签盟书的这句道歉,我却也迟迟不敢说出口。

或许有一日吧……

“好了,过去的事情过了再讲,中秋一过就势必该去讨伐澄家了。”

狐狸回神点头,重新点亮了烛火。

“不过,狐狸,我不建议直接去,我想还是先带星航去一探虚实。”

狐狸回望苏苏,还在努力读着医书的苏苏点点头也并未有什么异议。

狐狸便悄悄倒掉了已经凉茶,给三猫换了热水。

夜渐渐深了,远处的云越聚越多,渐渐遮住了圆月,后半夜的夜枭叫着,三猫结果茶盏,眼睛望向了端坐的狐狸。

看着欲言又止的三猫,苏苏决定先回屋里准备睡觉,留给二人叙旧。

“狐狸。”

“嗯。”

“你知道落日余晖吗?”

“那个本来抗击澄家的私家军队?”

“你居然知道,”三猫一脸不可思议,“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你知道它的队誓是什么吗。”

“嗯......”

“其实你知道的吧,有一条......反任家,和星航的队誓刚好相反。”

“我不知道为什么,”三猫欲言又止,“只是我在意的是,那个组织......是我父亲的。”

狐狸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张:“你见到他了吗?他和你讲为什么了吗?”

三猫点头又摇头。

“总之我相信你没做过什么不利于我父亲的事情,若真有,也应当与你无关,你绝对不可能做的,所以我并不纠结。”

三猫便把火漆印记之事都告诉了狐狸。

关于那个在浑浑噩噩中签订的盟书的事情又重上心头,狐狸心底的道歉咆哮着呼之欲出,却被三猫的笑脸压了回去。

对不起。狐狸心想,总有胜利的那一天,只要我解释清楚都会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意,狐狸抬起头直视三猫的眼睛:“是啊,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三猫虽然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有着很多疑问,却还是念着出兵的部署,转身拿出了京畿范围内的地图。

“关中离京畿的近郊最近,所以三猫你先让苏苏把兵驻扎在关中的关外,那里都是我绝对的亲信。”

三猫点头。

淡淡的烛光氤在皮卷的地图上,狐狸的脸上也被三猫的披肩映出了淡淡的阴影,对面的少年还是那样清秀,好像这些年的一切都没有留给狐狸一丝丝的阴影。

只是现在的狐狸总给人一种奇怪的疏离,除却对三猫的柔软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狐狸的眼泪了。

现在的狐狸好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

三猫不知道狐狸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也没有问过狐狸,就像他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经历的大战小战尽数告诉狐狸,甚至连留在自己身上再也洗不去的各种刀伤疤痕,也不知道是哪场战争留下的产物。

“你想什么呢?”狐狸挑了挑油灯,又慢慢把油添满,屋子里越发亮了。

“我在想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怎么,是我不哭不适应了吗。”

“我只是欣慰罢了。”

狐狸吃吃一笑,继续勾画着地图做着部署,看着心不在焉的三猫不停地挑亮油灯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你知道星航为什么能做到行事快如闪电吗?”三猫摁住狐狸沾了墨汁的毛笔。

狐狸不解地摇头。

“因为我们从不做部署,明天,探虚实是吧,我在京畿近郊扎营,余下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担心了,叫苏苏留意着信鸽,你留在关中高台就可以了。”

说完便一蹬靴子,径直躺在星航的水坞上准备睡了。

狐狸见他也许真的累了,也就忍下来了一肚子的担忧,只是还是没有忍住轻轻试探:“三猫,我和你一起去吧。”

三猫蓦地睁眼,看着狐狸整齐的一身青衫,很认真地摇了头。

狐狸也就无奈悄悄离开。

只是在夜半时三猫发觉身上多了一层有着淡淡檀香味的薄被。

 

19.

第二日清晨,三猫就带队离了潼川,一路向京畿近郊赶去。

行路匆匆不到半日,三猫就到了他想到达的目的地,刚刚安营扎寨完好,就听探查四周的将士来报虽无敌军,但看到了叶副将的军旗。

三猫想了想,问:“就她一个?”

亲兵犹豫了一下,说,远远地看不真切,似是任家主事任怀瑾的军队也跟着一起来了。

三猫猛然从榻上坐起,怒道:“他怎么来了!”

马程再快,也不过快出苏苏一两里。

三猫还未在帐里踱上两个圈子,营外马蹄已如雷而来,群马嘶斯呜,惊起了大帐上停着的一连串鸦雀。

苏苏将马缰向军侍手里一扔,大步向三猫的主帐走,那一连串军士行礼问好的声音越来越近,三猫躲不过,只好掀了帐帘。

苏苏就在外面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抛向他,三猫下意识地一接,听苏苏说:“你的剑穗。”

狐狸头的青玉穗子在手,泛着莹润的光芒,三猫低头看了半晌,却怎么也没想起自己何时失了这个剑穗,只能先垂头,说:“谢了。”抬头又说:“来干什么?放心不下星航的主帅?”

苏苏放下了手中的长剑,说:“我们怕你鲁莽行事。”

“你们!”三猫气不过恶狠狠加重着读音,着眼一看没有狐狸的影子,只看了一边垂着头好像是做了错事一样的狐狸的侍卫队长。

不想三猫反手将剑鞘猛地在狐狸的卫队长胸前一戳,撞得无辜的卫队长“嘶”了一声。

还不待他反应,三猫倒是先低声吼他:“你带他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拦他,这是任家家主来的地方吗!”

帐外五步,青衫的少年人垂手而立,像是一块落在嘈杂军营中的玉。

苏苏拉开卫队长,又缴了三猫的剑:“狐狸要来,谁管得了他,你怎么如此无礼?”

三猫吸了一口气,皱眉无言,只能回身向垂头的卫队长道歉。

苏苏气不过离开营帐带队整顿,但狐狸还站在原地。

三猫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道了一句:“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狐狸抬眼看他,静静地应了一声,道:“为什么这么抗拒我来阵前?”

三猫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如此不想狐狸亲赴战场,只是再一仔细端详狐狸的脸,梦里那些画面便断断续续地浮现在了自己脑中。

狐狸淡淡的长衫里透着血色,衣角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凝成一滩血治。

看着发怔的三猫,狐狸就上前了几步,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是现在的我完全可以在战中保护好自己。”

三猫点头,却还是固执地认为狐狸就应该是在朝堂之上吟诗作赋的文人,在大军背后运筹帷幄的军师,那些叛军四溅的血就不应该沾在狐狸的青衫之上。

“你又在想什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一直在发愣,我说话你都不听了。”

“你是怎么坐稳任家家主位置的,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狐狸苦笑,只是摇头递了三猫一封简书:“我有线人来报,说现在的澄家已无什么兵力,百姓们正试图起义。”
三猫就回了心思,问:“你是怎么想的?”

狐狸迅速整理衣袖里的暗器,然后对着三猫说:“苏苏带兵一路去打这些乌合之众,你和我带一小股兵力去城中心的塔楼。”

“为何这样?”

“澄家老家主死了,他们现在一定很慌乱,听闻新任的少主澄光画毫无作为是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

三猫突然在紧张的战鼓声中笑了出来。

狐狸伸手打了三猫的头,道:“他是真的嚣张跋扈。”

“他们家能打的还有谁呢。”

“这些年被咱们都快耗空了,只剩下一个强盗出身的将军被赐了澄姓唤澄壹,专保澄光画安全。”

谈笑中他们直入京畿中心,在一众将士的混战里直冲中心的高塔。

 

20.

“你靠我近点。”三猫拉近狐狸,劈手砍向高塔里的驻军。

狐狸慌忙中忘了反驳,只是一路突围,直冲最高层。

事出突然,澄光画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就看到迎面劈来的刀锋,但是眼前一黑,被身后闪出的澄壹挡掉了大半。

狐狸拽着三猫的袖子突然发力把三猫后拉,一掌推出,带着绵绵毒水的细针直刺向澄壹,三猫忙向前挥出掌风,两次攻击都擦着澄壹的身子刺到了阁楼上木质的围栏,一下子四分五裂。

狐狸再次直视澄壹的脸,准备继续出招。

澄壹避开了狐狸的目光,他在刚才三猫的那一击中受了些内伤,自知不敌,便要向后躲闪,没想到还来不及避让,便有人冲着他的后腰就是一脚。

按着澄壹从前的脾气,敢从背后偷袭他的人必定尸骨无存,但他的大名悬在追杀榜首已有数年,全凭澄家庇护苟且偷生,如今别说是踢上一脚,哪怕是当众跪下来给这个澄家幺子当马骑,他也得乖乖受着。

澄光画将那高壮的汉子踹得一个趔趄,还嫌不解气,指着鼻子臭骂道:“没用的东西,打不过顾易初,甚至收拾不了那个一介柔弱文人任怀瑾!我爹养你有什么用!”

三猫略略带着无辜的表情笑道:“澄家少主是在夸我吗?可现在的狐狸也不比我差。”

说罢就把剑向剑鞘一收,留了剑尾上那个玉雕的狐狸头混在金粉线穗子里泛着莹润的光。

狐狸狠狠掐了三猫的腰,暗暗骂他怎能如此不分轻重,大战在即竟然还如此随意。

但三猫脸上的笑容还是依旧轻松,这就引得澄光画越发生气了。

察觉到怒气的澄壹只能低头道:“少主人,属下无能。”

澄光画斥道:“过去,打得过,杀了那个任怀瑾。打不过,就让他杀了你!

还没有等狐狸紧张,三猫突然窜了出来,几步点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打了澄光画一掌,然后闪身回来,贴着摇摇欲坠的阁楼扶手微笑。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澄光画一脸错愕,狐狸也瞬间握紧了手中带毒的银针,但三猫刚刚的动作快如闪电,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回过神的狐狸马上转头怒视还在笑的三猫。

回到原位的三猫又是歪歪头,无视了狐狸怒气,对着由错愕到愤怒的澄光画的脸道:“除掉狐狸这种话,你问过我了吗?”

“咔哒”,狐狸敏锐地反应过来是狐狸那柄镶了金的佩剑出鞘的声音。

“先冲我来。”

三猫的话音还没有全落,却被狐狸一把拖了回身后,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剑。

越发气愤的澄光画又催促着澄壹快点给自己除掉这两个祸害。

澄壹万般无奈,只得跳进场中,他长相本就冷沉,此时的脸色更是阴鹫得吓人,显然已动了破釜沉舟的杀心。

狐狸把三猫推开阁楼的石板地按在边缘的石柱上,单手后挽,飘然入场,淡然道: “来。”

狐狸从不是使剑的好手,三猫深知此事,便固执地站了回去,贴了狐狸的后背,虽然没有拔出自己的剑,也把手放在手柄上蓄势待发。

“我可以的。”狐狸声音细如耳语。

“我知道,我相信你可以,”三猫抖了抖肩膀放松下身体,“我和你家人不一样,我知道你可以。”

狐狸心底闪过了一丝暖意,把到嘴的谢谢吞了回去,只是微微颔首,握紧了手里的毒针。

对阵双方也明白,这场下来必须分出胜负,败者无法再践行那一句“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至理名言,只能把命交代在京畿城内,成为后世肆意篡改的失败者。

胜者即将永远拥有京畿和皇权,亦或是可以报了数年家仇国恨。

天平两端的价码越发沉重。

终于,澄壹咬牙低吼,准备先发制人,他的双剑现出了黑紫之色,带着重重乌云暗雾,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阵狂风卷向了狐狸。

狐狸岿然不动,曲起二指,在唇边吹出一声清亮哨音,随着哨音的就是一串串带着剧毒的银针。

哨音止歇,澄壹的双掌也已来至近前,他明明就要打到狐狸了,却看到了劈面而来的银针,只得硬生生将双掌向旁边一偏,所有的劲力全打在了地面的石砖上,那半尺厚的石砖竟被打的裂开一道深痕。

澄光画见他没能一击得手,气得一把将折扇甩进了场中,那扇子不偏不斜,正中澄壹的脑门。

又一次被自己恩人的少子责罚,澄壹猛一转身,血红的双眸带着戾气,直勾勾的盯着狐狸不放。

“好了,”三猫轻飘飘从狐狸身后走了出来,长剑拔出流光溢彩,描金的剑柄上坠着一只狐狸头的玉佩,“该结束了。”

狐狸看三猫的剑锋上已经有了熟悉的狠戾,就后退了一步,大袖扬起,拂过了阁楼中最亮的那盏烛火,只是一瞬间而已,灯灭,袖口中闪起了一丝冷光,还未待任何人反应,狐狸指尖一动,亮出了匕首,翻身抵在澄光画脖子上,快如闪电。

察觉到了澄壹扑向自己的身形,狐狸不紧不慢,甚至轻轻闭上了眼睛,用空余的一手把扣在指尖许久的毒针悉数射出。

又是沉重的一秒钟过去,只听到了物体倒地的声音。

局势瞬间逆转。

很难有人可以可以看清,故去的那一秒剑光一闪,夹杂着狐狸精巧放出的银针,贴着三猫的披帛和剑气扫过空气,劈开了凝固的时光,把一秒钟切成了无数个微秒,然后精准地随着一闪而过的剑气穿过了澄壹的身体。

“你,你们,做了什么?”

三猫未言,清秀的脸上带着澄壹溅起来的血迹,他回头轻轻一望澄光画,又冲狐狸点了点头,划亮了贴身的火柴重新点燃最亮的那盏烛火。

烛光漫天,虽然也照不明整间屋子,但好在充满了这间阁楼,三猫的目光停留在了房间尽头那个金色的椅子。

“不知道它被火熔化的时候是什么样。”他突然开口,虽然话语依旧轻快,只是望向狐狸的目光里多了一点疲惫。

狐狸使劲拿刀锋紧了紧澄光画,脱口而出:“你累了啊?”

三猫摇头,却默默收起了长剑。

“替我三哥还给你的,替原来圣上还给你的,替三猫还给你的,”狐狸默默念叨着,把刀锋又一寸寸收紧了,血色和惨叫几乎同时污了跃动的烛火,“都还给你们澄家。”

三猫见狐狸松开澄光画,就上去擦掉狐狸发尾沾上的血迹,听着楼下胜利的欢呼声,突然靠着屋内的屏风一点点滑坐在了地上。

他真的太累了。

狐狸扑向坐在地上的三猫,使劲抱住他的肩头,久违的哭声也随之响起。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那么熟悉。

 

21.

梦一样,京畿就又回到了他们的手里。

“狐狸,”三猫看着一旁骑在马上清点队伍的狐狸,突然开口,“以后你打算怎么样。”

“怎么记得还在显学时,这句话总是我问你呢。”狐狸送走最后一批准备前去庆功的队伍,掉转马头。

远远的落日带着秋夜的凉意染红了天边。

“你们不同我一起去?”苏苏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

“不去了,我们回老宅。”

京畿战乱过久,外加澄家无节制的劳民伤财,此时的围塔和五国应是再没有当年繁华,狐狸的心总还是软的,总有些不忍看到战乱后的漫漫长夜,于是苏苏便自己启程了。

“女孩子总是心细的,苏苏一人去也好。”

虽然三猫也想着反驳,却也找不到理由,便收了长剑跨坐回自己的马上,只引了一支亲兵和他们同回关中。

“狐狸,如若找不到先王后人,这京畿......”

“我们分了吧。”

“怎样?”

“我的意思是,以后各世家轮流去京畿中心协理国事,等找到皇族后裔,就还给属于他们的地。”

三猫点头。

京畿腹地离关中极近,马行不到半日就到了狐狸的旧宅。

一切好像都如常。

狐狸回到关中便先回了家族主事厅安排大小事务,就留了三猫一人在老宅里闲逛。

这宅子除了那日回潼关时路过,已经有数年没有再见过一眼了。

这也是三猫小时候生活的邸府,但寨子里已经杂草丛生。

那还是当初,青红柳绿的樱笋年光,天色总是不见了晴空,但雨也已渐渐停了。

青石地上仍有水痕斑驳,是松枝柏叶中蓄着的湿润,还有檐下随风飘来的细细水湿,淡淡地落在靴尖前。

三猫突然用脚踢到了什么。

罐子在脚底滚了滚,四分五裂,三猫好奇地拾起来瓦罐中的竹简,然后展开读了下去。

尘封的盟书和熟悉的“任怀瑾”三字一片片割碎了三猫的心。

原来那日逼迫父亲退兵的军书源自任家与澄家的结盟,源自狐狸的背叛。

三猫已经分不清眼睛里的泪水是悲痛还是愤怒,只是拿出了贴身中衣里的铜勺和蜡块。

月亮流下的眼泪满了整整一个院子。

三猫只身来到爬山虎藤下,点亮火石,点燃了手中铜勺里的蜡块。火焰在夜空中化成孤独的影子,影影绰绰照在三猫脸上,昨日战火里未愈合的伤口露出了狰狞的褐色。

爬山虎下已经看不到了月光的颜色,三猫手中的火漆印章有着不知名的压抑,颤抖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融化掉的封蜡里透出金粉的气息,所有的一切空掉了,举起的蜡水慢慢溢出,从三猫外衣长衫上淌下,三猫轻轻拖住领口对襟的轻丝,然后慢慢听着蜡水呻吟着在印章的按压中化成了烫金的徽记。

 一切都终了,三猫狠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起来。

刚刚回到园里的狐狸轻笑着从月色中慢慢走近,扶住了半枯的爬山虎下的藤椅。

“三猫真是长大了,”话里的颤抖慢慢被细碎的掌声盖住,“在你的衣领上烫上黄金的徽记,仅仅是背叛掉星航就能来的落日余晖,这么好的差事,谁会傻到不接呢对吧?”

三猫骤然转头,眼中的光芒闪了闪又马上灭了。

“你不配说这话。”

“为什么?“狐狸实在不忍三猫眼里的疲惫,脱口而出。

不言。

“到底为什么?”

三猫还是不言。

“你讲星航是你的家,今天离开为什么就这么毅然决然。”

三猫终于回身,只是满脸冷漠,对上狐狸近乎崩溃的脸,又瞬间别过了头。

“你和我出去走走可以吗?”狐狸的话里开始有了掩饰不住的哽咽,三猫回头望去,看着狐狸被水雾蒙住的眼睛,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地动了。

狐狸还是那个狐狸。

少年长成青年可能恰好只是踏过了学堂的木离门槛,可狐狸的成长却是以遍体鳞伤跨过兄长尸体换来的。

那过去的日子一如周身冷清,此刻冷冷的凉风渐渐隐去,最终只有一丝极淡的月光自爬山虎的缝隙里泄来,在地上曳了极其朦胧的一缕。

三猫突然别过头去了,想着那日庆功上狐狸的家臣讲起旁人对狐狸的赞誉之词。

“他有千万字,出口不过一二字,但一字既出便已足矣。”

他太久没见过今晚这么多话的狐狸。

当然,他何尝不知道狐狸是真的担心未来的他,但是从狐狸家旧宅找到的盟约书上“任怀瑾”的大名实实在在是狐狸自己的笔迹。

又或者不是?可三猫怎会认错狐狸的笔迹……

但是不问孰是孰非,那是狐狸的名字,只是一个名字也实实在在梗在三猫心头,成为这数月来每时每刻的心悸。

“三猫,”察觉了三猫脸上的僵硬,狐狸带着极尽缓慢的语调轻轻唤回三猫,“三猫,为什么一定要是落日余晖?”

三猫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带着冷笑别过头,恨恨地咬了牙:“落日余晖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你们任家不配对落日余晖动手。”

狐狸在那一瞬看起来近乎愕然。

“三猫,你自己说过,我在你那里永远都是狐狸……不是任怀瑾。”

他一字一句吐出这句断断续续的话,握紧了腰间的玉佩,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

“我是说过,”三猫的脸孔在狐狸的呆滞中渐渐苍白无力,却还是狠下心忍着不知道为何而来的心疼,一字一句道,“那是对曾经的你说的。”

此后,是一种无声的沉默。

狐狸最终还是停下了挣扎,默默让开了爬山虎前的路。

三猫牵起来时骑着的马,马蹄声起,人已远去。

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远去的背影如此熟悉,但人已如隔山河。

狐狸像傻了一样冲到旧宅里。

只看到了孤单单的竹简里自己还稚嫩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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